钱正英：1954 年的三件大事

  

小寒将至，北京2013 年的冬天不怎么冷，中午时分还有点春意。这年的最后一天，90 岁高龄的全国政协原副主席钱正英在金宝街的家中接受了本刊记者的专访。

记者走进客厅，迎面的桌上放着一些贺年卡，还有一个象征丰收的大南瓜，透露出辞旧迎新的喜庆。5 年前，记者曾在全国政协办公楼采访过钱正英。5 年的时间过去了，90 岁的钱老看上去没有太大变化，身体依然很好，神清气爽。

钱正英说起话来口齿清楚，声音洪亮，更令人佩服的是她惊人的记忆力，一口气讲了近年来她在中国工程院承担的6 个咨询研究项目的情况。她说：“我从水电部离休以后，又当选了工程院的院士。如今还在给工程院干活儿。近几年，我们组织了一个跨学科的团队，搞了6个咨询项目。第一个是中国水资源的咨询项目，我们这个团队根据项目需要，设立了十个左右跨学科的专题组。这个项目搞出来以后，我们向国务院进行了汇报，分析了中国的水力资源状况以及今后水利的发展方向。当时温家宝总理听了汇报以后，很欣赏。接着，我们又搞了西部地区的水资源项目，提出了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第三个项目是东北的水资源项目；第四个项目是江苏沿海地区的水利开发问题；第五个项目是浙江海岛开发的问题，我们提出舟山群岛很有前途，建议成立舟山群岛试验区，国务院后来批准了这个项目，将其作为浙江新的经济增长点。记得有一次我们向温总理作浙江项目的汇报时，他称赞我说，您都已经是‘米寿’了还在工作。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原来88 岁叫‘米寿’。”钱正英笑着说。

回顾漫长多彩的人生旅程，钱正英坦言，担任全国人大代表是一段十分难忘的人生经历，采访就从1954 年她参加一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谈起。

“1954 年的三件大事：当代表、生孩子和战胜特大洪水”

说起60 年前的往事，钱正英的记忆依然那样清晰。这是在1954 年，她作为一名女代表出席了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这次会议有两件大事载入史册，一是诞生了新中国的第一部宪法；二是毛泽东当选为共和国主席。

钱正英含笑说道：“从我个人来讲，那一年有3 件事是我有生难忘的：一是我当上了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二是在这此会议期间生下我的第二个孩子；三是这一年还赶上了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直到现在也没能超过的特大洪水。”

钱正英回忆道，1954 年7 月，淮河发大水。她赶到那里，工作了一个多月。吃、住、工作都在安徽蚌埠淮河防汛指挥部。当时，钱正英已怀孕8 个多月了，预产期就在9 月底。可是，任务紧，只能不分昼夜地与当地干群组织抢险、决策，并巡视保卫蚌埠的堤防。钱正英带着自豪的口气说：“我的婴儿就在与洪水的斗争中孕育成熟了！”8 月底，淮河抢险告一段落。9 月初，钱正英挺着大肚子返回了北京。

此时，第一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已临近召开，会前要做一些准备工作。9 月8 日，离人代会正式开幕只有一个星期了，钱正英在北京饭店参加预备会。到中午快吃饭的时候，她肚子疼了起来。回家吃完中午饭后，就见了红，紧忙赶到北京医院。在医院，钱正英跟大夫讲：“马上要开人大会议了，我是代表，现在我的预产期还没到，能不能先把胎给稳住，让我开完会再生产。”北京医院的大夫挺理解的，但也有些为难，虽然预产期没到，但孩子已进了骨盆。在钱正英的请求下，医院还是给打了一针。这一下，她的婆婆不愿意了，说孩子该生的时候你不让他出来，怎么行？当天晚上，钱正英的第二个孩子就呱呱坠地了，母子平安。

喜得贵子的心情不言而喻，然而，让钱正英遗憾的是，由于这一提前的生产，她错过了一届人大一次会议的开幕式。

9 月8 日生的孩子，还没有满月，到9 月25 日人代会就要闭幕了。在选举的那天，钱正英便向北京医院提出申请，要去人代会参加选举。在征得同意后，钱正英参加了会议。钱正英高兴地说：“选毛主席我也参加了!”

谈到那次投票选举，记忆深处的场景仍历历在目。钱正英说，选举是在中南海的主会场怀仁堂大礼堂里进行的，代表们要在礼堂排队走上一圈。为了照顾一些行走不方便的代表，工作人员特地在礼堂旁边一个休息室里设置了投票箱。钱正英说：“我也属照顾之列。和我一块投票的大约有七八名代表。都是什么人呢? 我印象最深的是齐白石，老先生鹤发童颜，还随身带了个点心盒。这是一种挺大的竹编点心盒，一格一格能摞得挺高。有意思的是，坐着等投票的时候，齐白石老人便一个人吃起点心，我看着挺馋的。”那一年，虽说钱正英已“贵为”副部长，但也不过31 岁，风华正茂。

钱正英的思绪依然还在“人代会期间生孩子”一事上。她说：“那时，邓颖超大姐知道我生了孩子，觉得在一届人代会上诞生的孩子，很有意义，便托人捎来话，建议给婴儿取名叫‘宪生’，用此来纪念新中国第一部宪法的诞生。她是一片好心，但我当时没有接受这个建议。原因是，之前我跟老伴说好了，孩子跟他的姓，中间的字按他们家的排行，最后一个字要跟着我。我是从事水利工作的，孩子的名字里要有三点水。所以，这第二个孩子就叫了惟洪。如此一来，我只有辜负邓大姐的一番美意了。”

多少年后，钱正英跟这个幸运的儿子惟洪讲起人代会时的情景，还开玩笑道：“我生你是享受了全国人大代表的待遇，医院给了不少特别优待。妇产科的医生、护士都觉得能够接待人大代表，是一件光荣的事呢。”

在江苏代表组当翻译

钱正英是全国人大一届、二届、三届代表。在一届及二届人代会上，她都在江苏代表组，所以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她是江苏人。实际上，钱正英的父亲是浙江人，母亲是江苏人，故每次填表她都填的是浙江人。到了三届全国人代会时，她就到了浙江代表组。由于苏北是老解放区，江苏组里的很多代表，包括江苏省省长都是苏北人。苏北话和苏南话的差异比较大，彼此之间很难听懂。当时江苏省有一个全国有名的劳动模范陈永康，水稻种得非常好。但他发言时说的是一口难以听懂的苏南话，代表组里的许多人听不懂，很是发愁。钱正英从小生长在上海，上海和苏南是连着的，所以苏南话难不倒她，于是，每次会议她都自告奋勇当起了代表组里的翻译。

在谈到傅作义时，钱正英说：“那个时候，水利部部长傅作义每次会议都发言，而且回回都是精彩的。有几个秀才帮他的忙，和他一起做文章。我们常和傅作义开玩笑说，‘你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呀！’他每次在大会发言时，非得要讲几句特别出彩的话，总能引起全场的掌声。我记得有一次他讲道，‘共产党员就是肉中之筋，铁中之钢!’当即全场掌声四起。”

“如果有‘来世’，我们依旧选择今生的家庭”

钱正英迄今已经参与和领导中国治水事业60 余载，几乎全国所有大江大河上的重大水利水电工程，都留下过她闪光的足迹，渗入了她的心血与汗水。她的3 个孩子，分别取名“汇”“洪”“清”，与她的治水经历密切相关。工作中，钱正英扎扎实实，没日没夜，处理问题认真细致，果断干练。生活中，钱正英对自己和家人要求十分严格，但却不乏生活情趣，她感情十分丰富，待人亲切热情。

谈起丈夫黄辛白，钱正英总是带着骄傲的口吻。而提起孩子，钱正英却难免心怀内疚。“他们小时候我工作忙，对他们的照顾太少。我的3 个儿女学习没赶上好时候，几乎都是‘文革’后自己奋斗、自学成才的。无论工作还是婚姻，也全是自己拿主意，没借上父母什么光。‘文革’后期，在东北生产建设兵团的儿子考上了东北的电力专科学校，很高兴的写信告诉我们。那时我在周总理的保护下已恢复工作，任水电部长。我就给儿子回信说，我是搞电力的，你考了电力专科将来咱们要避嫌的。儿子不高兴了，记得他回信说，‘幸亏你当不了总理，你要当总理，国内还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后来他没上那个电力专科学校，考取了复旦大学交通方面的一个学科，毕业后分到了交通部的远洋公司。我的小女儿上中学时，他爸爸是教育部的副部长，但是她也就是就近入学，高考也没考取大学，被护士学校录取。她到护士学校办入学登记手续的时候，招生办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我们家里的背景，就问她，‘是不是你爸爸妈妈不要你了，你怎么会进护士学校呢？’结果这一句话让她难受得不得了，手续没办就跑回家了。一进家门就哭起来了。后来我们给她解释了一下，说当护士也是很好的工作。最后她进了护士学校，感觉还真不错。我家里很多亲戚都是海外华人，她的表姐是美籍华人，提出要帮助她出国学习。我说可以，但是有一个原则：‘自力更生，学成归国。’她表姐就把她带到夏威夷，给她开了一个5000 美元的账户。几年后，她在夏威夷大学本科毕业后，又读了一个公共卫生的硕士学位，并靠自己勤工俭学还给她表姐6000美元。回国后，她回到读书时的护士学校，从老师一直当到校长，前不久，卫生部还给她评了一个先进个人。现在几个学校合并为北京卫生职业学院，由她担任常务副院长。”

5 年多没有见到钱正英，她的家中还发生了一件大事，2008 年，她的丈夫去世。为了怀念终生的伴侣，钱正英撰写了一篇题为《此情绵绵无绝期》的文章刊登于《文汇报》，许多人读后都不禁为之动容。她在文章中写道：“我们家的一大特点是，几十年来从未争吵过。不论是夫妇间、父母与子女间，还是子女间，都没有争吵过。经常讨论问题，但从来不伤感情。有时我会想，如果有“来世”的话，我自己——我也相信我们全家——都会依旧选择我们今生的家庭。我们家庭的感情基础是夫妇间的感情，而我们夫妇间的感情基础是长达67 年的相识、相知、相托和相依。”

钱正英对记者讲述道：“我那个老伴儿平常一直血压比较高，有一天早上醒过来，我敲他的门，发现他已经倒在地上了，就没有救过来。我老伴儿去世以后，孩子更加担心我，天天晚上给我量血压。他们的爸爸走了以后，现在3 个孩子就管我一个。大女儿是医院的党委书记，刚刚退下来；小女儿是护士学校的校长。现在两个女儿是和我住在一起，儿子也经常过来。我有两个外孙，一个孙女，最小的还在上大学。我那个出生在一届全国人大第一次会议上的儿子今年也快60岁，也要退休了……”

当记者与钱正英话别时，北京的大街上已是华灯初上。这时，我的脑子里突然响起了她说过的一句话：“我这一辈子和‘水’结下了不解之缘。我喜欢水，因为水既具亲和力又有无比的力量……”我想，这不正是钱正英人生经历的生动写照吗？（文／本刊记者 夏莉娜）

钱正英是中共第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届中央委员；第一至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七至九届全国政协副主席。1997 年，她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2000 年6 月获中国工程科技奖。2004 年3 月，在香港大学第169 届学位颁授典礼上，获得名誉科学博士学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