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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

朱兵

浏览字号: 来源: 中国人大网 2010年11月22日 17:37:00

    1113,惊闻敬宜先生阖然仙逝,泪水顿时不由得夺眶而出。前不久我和教科文卫委员会的老同志哈玲、李颖还与他一起吃饭,也去医院看望他,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没想到须臾之间便是阴阳两隔。一幅幅往事如同昨日刚发生的一样浮现在眼前,是那样的鲜活、生动、难以忘怀。多年前我曾为《文汇报》写过一篇记述敬宜先生的文章,重新刊出,谨以此沉痛悼念和深切缅怀尊敬的敬宜先生。

——笔者

    写下这个题目之后,一连好几天盯着电脑屏幕,不知如何写下去。

    记得我十多年前还在读研究生的时候,敬宜先生已是经济日报的总编辑,以后又担任了人民日报总编辑。九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组成后,敬宜先生来到全国人大教科文卫委员会就任副主任委员,主管文化方面的立法工作,成了我的直接领导。那天清晨我第一次到他的办公室汇报工作,心里忐忑不安,站在门口踟躇良久,把准备好了的词语在脑子里默诵了几遍后才敢敲门。进门后,只见一位中等身材、衣着俭朴、圆圆的脸上满是笑容的老同志从办公桌后站起来,伸手握住我的手说:我是范敬宜,老范。他的眼神和蔼可亲,手温暖厚实。我心底顿时一热,再也没有拘束。

    敬宜先生确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人,在日常中几乎看不出、也感觉不到他是一位领导。他的这种平易近人,决不带有丝毫的故作姿态,也不是那种居高临下式的亲民作派。有一次,一位新闻界的年轻朋友偶尔与我谈起敬宜先生,张口老范,闭口老范,见我有些诧异,便正色说:嗨,对范总,我们都叫他老范。不过现在能这样叫的领导可是不多了。看着他感叹的样子,仔细一想,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的办公室离我不远,我几乎每次敲门进去时,总见有客人来访。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是来公干的,有的是来反映情况的,有的是来请教的,有的是来求字画的,还有的就是纯粹来聊天的。他们身份各异,除了少数官员、学者、专家,大多是一些普通人:机关干部、职员、记者、演员、教师、工人、农民、企业家、个体户、门卫、出租司机等等。无论是谁,都仿佛是他的老熟人、老朋友一般,进门往沙发上一坐,没有寒暄,没有客套。而他,总是放下手中的笔,点上一支烟,笑眯眯地看着对方,听着聊着。

    他还有另外一些看上去与其身份格格不入的习惯,比如,下到地方检查或调研工作时,最不愿意别人前呼后拥,不愿意警车开道,不愿意参加宴请,不愿意别人汇报时照本宣科。有一次到某市搞文化娱乐场所管理方面的调查,他事先独自悄悄上街摸了一天情况,用他的话讲,是摸实底。第二天开会时,当地部门负责同志照着打印好的材料汇报,他立即打断对方,连问了好几个较真的问题,并把自己了解到的真实情况一一摆出来,最后对方只好如实汇报,与会者无不感到惊讶和佩服。事后他对我说,现在一些地方的汇报材料都是一个模子,报喜不报忧,水分很大,只是应付上面来的人。要了解实际情况,切不可走马观花听汇报。

    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外地,他经常自己花钱搭乘出租车,和出租车师傅一路海聊。这是他作为人民代表了解民情民意的一条特殊渠道。从1998年到2003年,在全国人大工作的五年中,他积累了不少与出租车司机聊天的实况记录,也交了好几个的哥朋友。这种方法,对他了解社会舆情大有帮助,有些重要情况他就直接向中央领导同志如实反映。后来我发现,他对社情、民意到周边老百姓的情绪、牢骚,乃至社会上的种种流行话语,居然知晓甚多。有一次我新听说了一首社会上流传的针砭时弊的打油诗,忙告诉他,谁知我刚念了头一句,他就接着把后面几句全念了出来。真是让我吃惊不小。凡在国内视察或在国外访问,每到一处,只要看见有兴趣的东西,他便立刻从随身的皮包中掏出笔和本来,记着写着。每每看着他那神情专注、不知疲倦的身影,我几乎都不敢相信他已经年过七旬。

    敬宜先生出身典型的书香门第。家风、家学对他影响很深。1951年他自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义无反顾地奔赴东北那片刚刚解放的热土,投身于新中国的新闻事业。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可以想见一个风华正茂、才华横溢的青年知识分子该是多么的理想高昂、热血澎湃。然而,命运的跌宕起伏总是在一瞬间发生。1957年,年方二十六岁的范敬宜就被无情地打成了右派,生活的旋涡顿时将他卷入了社会最底层。文化大革命中,他再一次遭到厄运,一个三十多岁的文弱书生拖妻带子,被下放到辽西山区一个最贫困的山区劳动,这一去竟然长达十年,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前三个月,才回到原单位辽宁日报社。

    敬宜先生曾经用平和的语气对我谈及这段往事。那是一个非常贫瘠的山村。村里人都知道从省城下来一个右派,不敢轻易接触,于是他就在山头上一个孤零零的小土屋安下家来。没有门窗,没有电灯,没有收音机,没有城市里的一切。每到夜晚,天寒地冻,凛冽的寒风呜呜刮过。但是,他仍在这里顽强地生活下来。他天天和农民们一起劳动,泥里汗里滚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渐渐地,农民们和基层干部那质朴、善良、乐观、求实的精神强烈感染着他,他的身心深深融入了他们之中。他艰苦地学习农活,最后春耕夏锄、秋收冬藏、担粪挑尿样样都不落下。尽管他早已被剥夺了公开发表作品的权利,但他还是不断地写作,化名投稿。当地的一位县委书记,偶尔路过他所在的公社,发现了这位颇为面善的年轻右派,就千方百计地把他调到县里。这期间,他跑遍了全县所有的公社和大队。县委许多重要的报告、文件几乎都出自他之手。1978年初,全国政治形势开始好转,但右派问题的处理仍处在未定状态。县委鉴于他的实际表现,在全国无一先例的情况下,冒着风险,大胆拍板,解决了他的入党问题。为此,县委慎重地征求了全县所有公社党委和县委各部门领导干部的意见,最后由县委常委会讨论通过。他的入党属于全国右派入党第一例。直到今天,他每念及此事,总为这些正直、朴实、敢于实事求是,勇于承担责任的基层同志感佩不已。

    我曾经问敬宜先生,当时他会想到有今天吗?他笑笑说,他当时最大的愿望是能到一家工厂或农场当一个墙报的编辑,即使这样一个愿望,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他对我谈及他一次到北京的心情。那是1975年的冬天,他在县里随队去大寨参观学习。返回途中来到北京,住在通县。他几经周折找到他的大学同学,天已渐渐黑下来。他因自己的身份心有顾忌,谢绝了同学的留宿,执意返回住地。但去通县的公共汽车早已收班,他便走到长安街。他先到了天安门广场,看了大会堂和纪念碑,抑制不住地心潮激荡。接着他来到王府井,来到人民日报社当年的大楼前,这是他心中的圣地。他仰望着大楼,许多窗户亮着灯光。他不禁在心底感叹:灯光下工作的人们该有多幸福啊,可惜对我永远是个梦想了。这时已是半夜,寒风吹袭。他无处可去,便来到北京火车站,在候车大厅里靠着一根柱子坐了下来。正睡意蒙间,一个值勤的工作人员用脚踢他:起来起来!别在这儿睡觉!于是他就像那些盲流一样躲开另找个角落呆下来,直到天色发亮才回到住地。

    70年代末期,敬宜先生的右派问题彻底平反,举家迁回省城,重返他原来的工作岗位——辽宁日报。但这时的他早已不是当年的他了。正是因为他历经了生活的种种磨难,体会着最基层农民的酸辣苦甜,感动着普通老百姓的善良品德,他的心深深地扎进了土壤。他敏锐地观察着社会的变革,捕捉着民众的情绪和心声。他的笔和他的心一样,真正与人民联系在一起。1979年春天,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不久,出现了一股否定农村改革的倒春寒,他深入农村,调查研究,写下了著名的农村形势述评《莫把开头当过头》,文章用真情朴实的语言,生动表达了基层群众对改革的渴望。该文被人民日报作为头版头条全文转载并加了一个指名表扬作者的重要按语,对于当时澄清思想混乱、坚持农村改革起了很大作用。

    凡读过他的文章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他的文章短小精炼,语言生动简洁,绝无空话、套话,既没有华丽花哨的词藻,更没有故作玄虚的文字。他的一篇篇时评、短论、杂感,无不源自生活,其观察之细,剖析之精,感悟之深,情意之诚,令人读之不舍。近年来,上海《新民晚报》为他开辟专栏敬宜笔记,其中有不少篇章的内容都是我十分熟悉的,有对亲人、师长的感怀,如《离筵壮歌》、《红楼忆吴梅》;有对坚持实事求是、豁达乐观的老同志的崇敬,如《任仲夷的幽默》、《革命的铜豌豆》;有对社会时弊的针砭,如《人到晚年学说话》、《鉴定家的堕落》;还有对一些青年人的善意批评和期许,如《青年歌手,请你理解》、《余束发是谁?》等。这些文章后来都收入了文汇出版社所出的《敬宜笔记》一书。该书出版时,适逢他的另一部汇集其诗词、绘画、书法作品的《范敬宜诗书画》也由新华出版社出版,双辉相映,好评如潮。

    记得2003年初,正值十届全国人大第一次会议召开,新老交替,敬宜先生即将结束在全国人大的履职,他在人民日报发表短文《不闲·不易·不轻》,通过自己五年任期中内心的体验和变化,写出了对人大工作不闲、不易、不轻之责的深切感受。自2002年起,受聘担任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院长,他给清华学生们上的第一堂课,就是如果有来生,还是当记者,其中首先就讲坚持实事求是这一重要新闻原则。他不是从理论到理论,他讲的只是自己的新闻经历和教训。不管怎样忙碌,他始终坚持每星期两次在清华的授课。我推开他的办公室门,常常看见他在堆满文件、报刊的办公桌前埋头备课。他的讲课受到了学生的喜爱和好评。他感叹地对我说:学生们的评分对我来说比什么都珍贵。在我与他相处的几年中,从未见过他如此高兴过。他一直是淡泊名利,从不为一失一得显形于色。我知道他的欣喜并不是为了他的教学成绩,而是为了同学们对他的接纳和认可。看着他那丝丝白发和郑重的神情,我心底不由得涌出一股深深的敬意。

    这就是敬宜先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不禁想起其先祖的这几句格言,而这岂不正是他自己一生的鲜明写照。

照片:王丽娜,范敬宜、宋木文、聂大江、朱兵2002年在法国巴黎)

责任编辑: 苏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