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纪兰:走好自己的长征路
图为长治市知名作家刘重阳采访申纪兰
开栏的话
今年是新中国成立70周年。
时间的长河奔流了70年,但那些不寻常的往事,依然定格在亲历者的记忆深处。
为庆祝新中国70周年华诞,用史实记录长治在新中国伟大征程中留下的印记,从即日起,我们推出《我和我的祖国——长治市70年70人70事口述史》。知名作家、资深记者组成的采访团队,深入探访70年来长治发展史上重大事件、重要活动的参与者和亲历者,包括先进典型、劳动模范,以及各行业、各系统的先进工作者和基层普通群众等,通过他们的深情回忆,全景式反映70年来长治市经济社会发生的深刻变迁和取得的巨大成就,以此引导和激励全市广大党员干部群众凝心聚力、奋发有为,为打造山西重要增长极和建设美丽幸福长治作出新的更大贡献。
初夏,我再次去平顺县西沟村拜访了申纪兰。
申纪兰是全国唯一的一至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从24岁的花样年华到90岁高龄的老人。她还是全国劳动模范、首届道德楷模、全国100位“感动中国”人物之一。在全国庆祝改革开放40年的大会上,她被表彰为“初心不改的农村先进模范代表”,成为全国100位“改革开放杰出贡献人员”之一。
1993年我采访了申纪兰,发表了中篇报告文学《毛泽东和西沟人》。在以后的20年间,我又相继发表了以申纪兰为主题的《太行丰碑》《责任》《申纪兰:中国农村劳动妇女的传奇》等中篇报告文学,出版了《见证共和国》(与王占禹合作)、《申纪兰》等长篇报告文学,在“上党文化大讲堂”宣讲了《申纪兰:人生传奇,讲中国故事》。
这次拜访,我们紧紧握手。我说:我想您啊。
她说:我也想你哩。
她问我:来了,又有甚个任务?
我说:今年是新中国成立70周年,想请您再说说70年是怎么走过来的,作为一个口述历史保留下来啊。
她说:西沟的事儿你就都知道啊,还出成书了,一直说?
我说:那不一样,您还得说哩。你坐下慢慢说,我记记。
她说:行吧。唉,那些事啊,说起来就话长了啊。
我们都坐了下来。申纪兰再次述说起那些难忘的岁月:
这该从哪儿说起呢?老了啊,早先的忘不了,眼下的记不住,那就说到哪儿算哪儿吧。
我能从西沟走到北京,就得先说初级社。
图为李顺达、申纪兰参加完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后在天安门观礼台参观(资料图)
1951年收罢秋快上冻的时候,西沟成立了初级社,老李(李顺达)是社长,选我为副社长。
咱可说清啊,要说互助组,西沟1938年党员的“老六户”能说是最早的,老李领着头儿,1943年正月初二就成立了;要说初级社,西沟是第二批。1951年春天成立的“10个老社”是第一批,那就有平顺的川底村,老郭(郭玉恩)是社长。西沟成立初级社,还叫老郭来传授过经验哩。
按说西沟该是第一批,因为老李干个甚也要往前头拱哩。他是河南林县(现林州市)人,比我大一轮还多哩。他15岁那年,是他爹娘领着他讨吃要饭来到西沟的。1938年他入了党,带头减租减息,带头成立互助组,在(太行区)第一届“群英会”上就是一等劳模,川底的老郭是二等劳模。新中国成立那年,老李在北京见过毛主席,还跟毛主席握了手。后来听人们说,因为建社那年春天,老李代表西沟互助组已经在农村工作会议上向全国互助组发出了“爱国主义增产竞赛倡议”,还上了《人民日报》(3月9日),所以在报名成立初级社的时候,领导先让西沟搞好竞赛,建社放在第二批。
为什么选我当副社长呢?我那时候22岁,还年轻哩。我没裹过脚,下地劳动不惜力。1946年我嫁到西沟,男人(张海良)在外当兵哩,娶过我7天他就返回部队了,干工作没拖累。
选我当副社长干甚哩?就是去带领和动员妇女参加生产劳动。以前也说过了,叫妇女们下地劳动可是竭力哩。甚叫个竭力?土话呗,就是费劲、困难的意思。现在的年轻人恐怕不信,那时候就是作难哩。因为还封建哩,女人一结了婚,规矩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女走到院”,围着锅台转,下地劳动是男人的事。建社了,妇女要解放,就要去参加生产劳动。闺女们问题不大,难的是那些媳妇们。
那是建社的第二年(1952年)春天,小麦地该锄了,社里把35亩麦地交给妇女们锄。人手不够咋办啊?黑夜妇女开会,我在会上提出要动员所有妇女劳力都去锄麦地。有人说快拉倒吧,李二妞就不会去,你要能动员二妞下了地,咱村就没个不能下地的人了。
李二妞是秦克林的媳妇,不出门、不开会,干个甚也慢,连她男人都不正眼瞧她。开完会我就去了二妞家,她已经躺下睡了。我叫开门,坐在炕沿上跟她说:春忙秋忙绣女下炕,现在解放了,妇女们都去锄麦地哩,你也要参加生产。她说:你进步你去锄吧,我活了半辈子了,死了就是一辈子,解放不解放吧没个甚。
我又说:参加劳动挣了工分能多分红利,也能缝件新衣裳穿,不用一直穿这破里破表的。她叹了口气说:哎,破就破吧,闺女们才穿新衣裳,我穿那干甚?
我说:二妞啊,过去孩儿他爹嫌你,咱动弹少也是个短处;你想想,你去劳动挣了工分,他爹还能不对你好?她翻转身不吭气了。我临走时说:全村的妇女都去地了,说说笑笑多好,你瞧着办吧。
第二天吃完早饭,我正招呼大家下地哩,一扭脸瞧见李二妞扛着锄也来了,就赶紧招呼她。她说:我给他爹说你来过,他爹说纪兰说得对啊,你就该下地;要吃饭你就去锄地,不吃了拉倒;纪兰你说说,这说的是个人话?我还能不吃饭?
我说:对呀,谁能不吃饭啊?走,咱都下地去!
当天晚上,我让广播员在喇叭里表扬了李二妞。她听了广播跟我说:哎呀,劳动就是好。二妞下地了,全村妇女劳力全部下地锄小麦了,35亩地3天锄完了。
妇女劳动显不出来不行。干同样的事,男女工分评比不一样:男人记10分工,妇女只记5分工,挫伤了妇女劳动的积极性。妇女们给我说:凭什么他都是10分咱是5分?还不如在家纳鞋底哩,一对鞋底也赚3升米。
我想,不能因为个这就不参加生产了吧?所以我提出:只要是干一样的生活,男女就应该记一样的工分。男人们说,就不会是干成一样的啊。我说,那咱就比比。
地里要撒肥,妇女撒一块地,男人撒另一块地。两块地大小差不多,人数也一样。我们妇女先把地划成行,一行一行撒,又匀又实,不到晌午就完工了。男人们赶紧干,到晌午才撒完。妇女赢了,我们好几个都记了10分工,李二妞记了7分工。有的汉们说,要不是在地头抽那两袋烟也输不了。
通过比赛,妇女也能记10分工,妇女的劳动积极性又被调动起来。总结春耕生产时,全社评出16个劳动模范,妇女有6人。
谷苗高了,我们提出间苗比赛。这回男人们很当回事,到了地头烟也不吸蹲在地上就干。妇女们是跪在地上间苗,头不抬脸不仰,一个劲儿往前走,明显占了上风。男人们腰酸腿疼一天评了8分工,妇女们评到10分工。
当锄二遍谷苗时,男女又搞比赛,打了个平手。合作社总结夏季生产时,评出21个模范,妇女9个。
三次比赛,妇女们争取到了和男人们记一样工分的胜利。一样的劳动记一样的工分,这就是“男女同工同酬”。同工同酬可不是一日之寒,不是这三言两语能说完的事。同工同酬一直有斗争,也是竭力哩,几年以后还有这个问题。
这年收罢秋,县里通知我到长治(地委)开会。我是骑马玉兴家的驴去长治的,他管牵,也是个副社长。到了长治,李琳书记(平顺县委书记)才给我说,叫我在地委大会上讲讲怎样动员妇女参加生产劳动的,怎样取得同工同酬的,“怎干就怎说,有甚说甚。”
第二天上了大会,我就把动员西沟妇女参加生产劳动的事说了一遍,通过三次比赛取得了男女同工同酬。全社24个妇女劳力,做工674个,占35%,男人们也不小瞧妇女了,秦克林给二妞做了身新衣裳,我家婆婆也给我做了两身新衣裳,还缝了一条花褥子。我说完了,大家都是拍手哩。下了会,李琳书记跟我说:“纪兰啊,你又给咱竖起了一面旗。”
我说的这些,一个记者(蓝邨)写成文章登上了《人民日报》(1953年1月25日),我记得那个标题是:“劳动就是解放,斗争才有地位。”
我也没有想到,过了清明正往地里送肥哩,又通知我去北京参加第二次妇代会。在这次会上,我被选为全国妇联“执委会”委员,毛主席接见了我们。我见到了毛主席,可得跟毛主席握握手哩,一辈子恐怕就这一回了。就在毛主席快走到我们跟前的时候,我出来一下就握住毛主席的手了,那手是又大又厚。我抬头想看清毛主席的脸,但没看清,因为一直流泪哩把眼糊住了。我见到了毛主席,跟毛主席握了手,身上就有种背不动的责任。我一定要好好干,豁出命也值得。
在北京开完会,妇联不叫我回西沟,而是准备在6月初跟随中国妇女代表团去丹麦哥本哈根出席世界妇代会。我们代表团的服装是旗袍,我穿不惯,走路不得劲;还要学习化妆,是演白毛女的那个电影演员田华负责教我;还要练习吃西餐,我只怕叉子扎住嘴哩。我们在丹麦开完会去了苏联访问,然后回国。我在苏联看到妇女劳模胸前挂着的奖章很羡慕,我就想,我也要当个劳模,不能叫她们瞧不起咱中国妇女。
7月,我从北京回到西沟,村上的人还敲锣打鼓欢迎我哩,感动得我都哭了。说实话,这都是劳动得来的荣誉。我17岁嫁到西沟的时候谁欢迎过?就是放了个鞭炮拉倒了。我上午回到西沟,下午就去河滩劳动了。有人说你歇息吧。我说歇了一春天了一直歇?该好好动弹哩。那时候啊,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我当全国人大代表是1954年9月,老李也是,川底的老郭也是。选人大代表时,我跟老李都是(平顺)县和(晋东南)地区的代表,可选省代表时,老李是,我就不是了。可是,我不是省人大代表但又成了全国人大代表了。山西4个妇女代表,有歌唱家郭兰英、女英雄刘胡兰的母亲胡文秀、临汾地区的李辉和我。这次人代会上,我又跟毛主席握了手,也看清他的脸了,但想说句话没说出来,激动得嘴哆嗦哩不由人。大会闭幕后,国庆节那天,我们都上到天安门观礼台参加了国庆5周年庆典。
周总理叫我们几个妇女社长去西花厅座谈是1958年的事。我给周总理汇报了西沟荒山绿化和大炼钢铁的情况。吃饭时,周总理给我们敬酒,我说我不会喝,连杯也没有端。后悔死了啊,不会喝吧还不会端端?说什么也该给周总理敬杯酒啊。一想起这些,我心里就难受得不行。我就记住了周总理跟我说的:“纪兰啊,回去把西沟绿化好。”
我跟老李当全国人大代表一直当到第四届,后来他不是了,我还是。到了第九届的时候,有人告诉我,我成了全国唯一的一至九届全国人大代表。央视记者采访我,我说这可是不容易哩,要不是一直不离开西沟,也弄不成个这。
老李就是离开西沟去地委去省里当干部了,不再是人大代表了。我不能离开西沟,不能脱离劳动。咱凭什么当劳模、当人大代表?就得劳动哩。不劳动了,还叫个甚劳模?1973年,省里叫我去省妇联当主任,我就给省领导说过,叫我当什么是领导说了算,但是我不离开西沟,不转户口,不领工资,该开会就来开会,开完会就要回西沟劳动哩。我天生是太阳底下晒的人,就不是坐办公室的人。不是西沟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西沟。当不当什么主任不要紧,当劳模跟人大代表要紧。有人问我:你就图了个这?我说:对啊,就图个这,这就是我的命。
我当了10年的省妇联主任,除了去太原开会就一直在西沟劳动,不叫我当了,也没少了个甚,该干甚干甚。
我给孩儿他爹也说过,你在外面不容易,我在家也不容易,不管你在外面当什么,我是不跟你离开西沟,离开了西沟我就当不成劳模和人大代表了,那可不行。他爹也很支持我,没有再难为过我。
我觉得这条路我走对了,难也好苦也好累也好,我就是不离开西沟。办合作社也好办企业也好,就是要脱贫致富,我就是豁出命也要走在前头。
现在我还是人大代表,十三届了啊。党和国家领导人,特别是习近平总书记都来家看望过我。我没有想到,改革开放40年,党和国家还表彰了我。习近平总书记、李克强总理等党和国家领导人都站起来向我们鼓掌祝贺哩。我知道,受表彰的100个人中,有的已经去世了,这说明党和国家不会忘记作出贡献的人们。
老李也走了,老郭也走了,就我还睁着眼哩。这都是跟毛主席握过手的劳模,都是一直听党的话,往前拱着走的人们啊。现在的农村变化多大哩,他们要能看上一眼也就安心了啊。
现在网络发达了,说甚的也有了。有人在网上说我是“三手(握手、举手、拍手)”代表,还说我没有投过反对票。我理解不了,我该投谁的反对票?我们跟着党一直坚持艰苦奋斗,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你叫我反对谁?只能说我工作的还不够,成绩还不大,对不住党和国家给我那么多的荣誉。我是人大代表啊,就是要跟党中央保持一致。听党话跟党走,是我的初心和信念,到死也不会变。
就说这些吧。我老了,我也要不忘初心,牢记使命,走好我自己的长征路。
申纪兰是一面旗帜。她在为了初心、责任、使命、荣誉而艰苦奋斗,虔诚跋涉,拒绝与此不符的一切,包括自身的切身利益。
一个农村的劳动妇女,能够在历史的舞台上和人生的旅途中以自己的劳动本色展现出的独特风采,成为一面旗帜,留下一个传奇,不简单,不容易。
有人说,申纪兰一直是全国人大代表就是一个象征。
不错,这就是一个象征,象征着艰苦奋斗的旗帜高高飘扬,象征着我们实现中国梦的不屈和自信,象征着一个充满奋斗的来路和充满希望的明天。
图为申纪兰参加联合国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资料图)